静夜
在我家的书柜内置有一盏带着玻璃罩的煤油灯,每逢一段时日,我会取出轻轻擦拭一番。看着它,使我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。
当年,我们下乡到乌珠穆沁草原,在蒙古包内以羊油、煤油点灯,这朦胧的灯光,映照着每个人的面庞,照着包内的炉灶、奶桶、毡子和马鞍,照着哈那墙(蒙古包的围墙)红色的菱形格子。如今想来,颇似17世纪荷兰画家伦勃朗画作中的光线感觉,给人以浑厚、深邃、古朴的印象。
那时,家家都用油灯。每至傍晚,我们都是在包内小红桌子前划着火柴,左手握着灯座下面凹下的部分,右手轻轻拿下灯罩,呵护着火苗,调试灯捻,将油灯点燃。火苗静静地燃着,圆形的包内由暗到明,直至照得通透,营造出一种安详、静谧的氛围。在这昏暗、柔和灯光的映照下,我们相互环视着各自日渐通红的面庞,似乎忘记了寒冷,忘记了寂寞,忘记了到草原之前各自的情境。那年月,每个蒙古包里的人想得是用双手共同营造新的生活。
透过蒙古包木门的小窗,看到外面呈现着墨蓝色。
这盏灯,曾经映照着身着紫红色袍子额吉(母亲)那忙碌的身影,映照着走近或远去的牧人,映照着我们走在草地上。由此,我渐渐知道,草原的爱,是母亲的爱,是一种大爱,犹如这盏灯,点燃自己,照亮他人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这盏灯为我们照亮着前行的路。
灯油快用完时,我们就赶着牛车到位于几十里外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,在买粮食的同时买上煤油和油灯罩等物品,玻璃灯罩怕碎,每次都是将其用绳吊在车的一侧。
夜晚,每次打马走在草地上(以及后来到各处画速写的日子),极目远望,只有那几点荧荧的灯火。有时,在我的心中,这灯火会幻化成一个远古童话的梦境,在半迷半醒中走近,蒙古包门虚掩着,透出了橙黄色的光。看到它,真是比什么都温暖和亲切,叫一声"塔赛白努"(您好),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与祥合。在草原,相隔多少里地才有一个蒙古包,我不会忘记草原上的那橙黄色的光,点点光亮与天上的星星融在一起,这就是草原之夜,古老中显示着朦胧。
走向光亮,也就从此走进生活里。其实,灯光下,并没有什么动人夺魄的传奇故事,却有真诚、有纯朴、有宽厚,有草原人熬的世间最好喝的奶茶。"这就是你们的家",额吉说。于是,我们尽管喝茶,尽管吃肉,尽情地吐露心底的事儿。灯光下,双手接过一碗带有羊肉丁的草原面条,再加一点儿腌的野韭菜花,这味道至今似乎还留在自己的唇齿间。以致后来我到敦达浩特教书时,还在草坡上采摘过几次野韭菜花。
灯光下,众人围坐在一起,一人读报,众人倾听,虽然那内容多数是僵化的,但念完之后即开始絮叨一些当前牧业的活儿。草原的歌声是纯美的,可是,许多古老的歌在当时不能唱,即使这样,在蒙古包油灯的映照下,大家唱着那流行的以生硬的词儿谱的曲子,还是别有风味儿。有的时候,一人领头吟唱,随即大家应声和起,一首接一首。后来的年份,那流传草原千百年的民歌渐渐得以复苏,就这样缓缓地回荡在蒙古包内,回荡在草原的夜空。
古人秉灯夜读,应该是一种习惯,而在蒙古包内的油灯下读书,也是自自然然的事情。刚来到草原的时候,身边就那么几本书可读,记忆中,我带去的美术书籍中有一本贺天健的《学画山水过程自述》,油灯下,书捧在手,心随游之。朱自清说得好“所谓‘看书’其实就是默读,和看画看风景并不一样。”而大伙儿传阅的最多的是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一书,写信、记日记中也常引用其中的那段名句。从那时起,我就好写点儿什么,油灯下断断续续写过日记,大约写了几本。如今想来,多数文句肤浅,仅为当时的印记。刚到草原的一段时间,我们几个在队部出《新牧民》油印小报,油灯下,有的撰稿,有的刻钢板,有的用油印机印刷,虽然,多数文字和插图是跟着当时形势的,可是,也不乏朴素的、带着草香味儿的小文、小诗。
那年月,缺水,内衣有个虱子无须大惊小怪。时常,我们会脱掉背心,距油灯近一些,顺着那边沿抓虱子(三十年前我回到草原,牧民已经定居,虱子已经远去了)。后来,看到徐曙东老兄坐在牛车上摘虱子的那张老照片,应该是当时抓虱子的真实映照,有代表性。关于油灯,会使我想起齐白石画中的灯,“昨夜床前点灯早,待我解衣来睡倒”。那是描绘乡村的夜晚,和草原的夜晚大不相同。而当年这灯光是伴着我们和衣而睡的,天冷时则是将裤子褪到膝盖,裤脚向上卷起,上面再盖上羊皮袍子或者被子,这样才暖和。闻着这煤油、羊油和草香的味儿,我们做着一个个香甜、苦涩、懵懂的梦。
我曾在旗里学校教书,当年不是长电,到晚上11点就停电了。有时,我画画读书兴致正浓,就会点上煤油灯或者蜡烛继续画一会儿。如今想来,也许是那灯光如豆的原因,或者是夜深人静的关系,还真出活儿,十多幅草原上的草本花卉,就是在不断请教知青贾幼陵的同时,在这油灯下绘就的,他对于草原上的各种植物有着深入的考究。后来,知青作家邢奇在写作《老知青聊斋》一书时,我为之绘制了蒙古包内羊油灯的封面。
到如今,草原早已用上了风力发电,那盏盏油灯已经成为历史。而在城里偶尔也有停电的时候,房间内点上蜡烛,烛光摇曳,会有些许感受,静下心来,回归一盏油灯的温度。当年,这灯光给我们以坚定、勇敢、乐观、宽容、向上的品格与精神。煤油灯,仍然在我的心中发着柔和的橙黄色的光,那样温暖,那么美好。随着岁月的流逝,心中这盏灯不仅没有灭,而且更亮了,无论是在草原还是在京城,这盏灯一直映照着我前行。
来源:中国民族报